人嗜酸、甜、苦、辣、咸都好理解,可嗜臭就让人不可思议了。不过,名曰逐臭,寻找的还是香味,闻着臭,吃着香,这才是“臭”的奥妙。香和臭强烈对比相互烘托,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那种经历困惑后的痛快,远比平铺直叙来得深刻。

当然,这是嗜臭者的论调。而不能接受这股味道的人往往退避三舍,不但自己绝不染指,甚至禁止身边的人食用,也是,面对如此强烈的味道,似乎很难保持不偏不倚的中庸。我出生的城市以油炸臭豆腐闻名,据说“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曾经作为语录刷在餐厅照壁上。记忆中,菜市场里,学校门口,小吃街上,总有小商贩支起煤炉架上油锅,将一片片发酵成烟灰色的豆腐干放入热油中,远远地就能闻见一股微酸的味道。我闻了十几年,觉得很香。有一天,一位从北京来的亲戚闻到这个味道,突然面红耳赤掩面而逃,惊魂甫定后问我:“这种地沟里的东西能吃吗?”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臭豆腐真的是臭的!

所谓的臭味其实是脂肪或蛋白发酵后的味道。中国人往往自诩口味驳杂,什么都见识过,其实,论到逐臭,似乎较西方人稍逊一筹。中国的发酵食品以豆类和植物为主,豆汁儿,臭豆腐,臭冬瓜、霉千张、臭苋菜梗……徽菜中的臭鳜鱼原本是个例外,可惜今天也不过在新鲜鳜鱼上浇一层豆制品发酵制成的汁液,臭的还是大豆蛋白。而西餐中的“臭”却是主要来自动物脂肪和动物蛋白,最著名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奶酪,按道理应该比植物蛋白霸道得多。秦始皇去世以后没有发丧,大夏天就是用“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鲍鱼在这里是指臭咸鱼,并非今天的名贵海鲜——可见动物脂肪变质后的味道有多恐怖。

法国人嗜臭应当排世界第一。英国克兰菲尔德大学(CranfieldUniversity)有一位兢兢业业的史蒂芬·怀特(StephenWhite)博士,通过仪器测量、品尝等多种手段,为世界最臭的奶酪排了个座次,法国奶酪老布洛涅(Vieux-Boulogne)、蓬列维克(Pont-l'Evêque)、卡芒贝尔(Camembert)毫无悬念地位列三甲,而且,前十五名中竟有十三种来自法国!

如果你走进卖奶酪的商店而不觉其臭,那么,或许可以尝试久负盛名的臭野味。野生动物在逃生过程中,肌肉会分泌出一种酸性物质,使肉质僵硬,狩猎后必须放一放,酸性物质转换,肉质恢复柔软,这个过程称为排酸(mortification),一般为24小时至48小时。但是,向来在饮食上求新求奇的法国人哪里会这么乖巧地适可而止?于是,出现了这种走极端的制作方法,变质发臭(faisandage):猎户猎得山鸡,保留皮毛和内脏,将其一只脚倒吊在阴凉通风房檐下,让肌肉中的细菌发酵繁殖,三五天甚至一个星期之后,肉质轻微腐烂,鸡脚无法承受鸡身的重量,山鸡从房梁落在地下,而这正是食用的最佳时期!

据说,大臣富凯的厨师瓦代尔最擅长烹饪臭野味,不知道是不是正是因为“臭味相投”让路易十四动了爱才之心,反而招来杀身之祸。这是题外话,可是,当你想到那只掉在土里、已经腐烂得不成形的山鸡的时候,是否还能咽得下去呢?

因为卫生原因,今天的法国餐馆很少经营臭野味,大多以排酸、泡酒(marinade)或捆扎肥肉片(bardedelard)来代替,就像臭鳜鱼一样,已经失了真。要想尝发酵的野味,只能越过海峡,去伦敦历史最悠久的法餐厅Rules,那里的名菜臭松鸡大约还恪守着古典主义的浓郁和强烈。不过,第一次约会时最好还是不要点这道菜,不然,也许你还没有开始饕餮之旅,男友或者女友就已经被熏得落荒而逃!

人的口味如此奇特,谁又敢说自己尝尽了人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