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为凑巧的是,初来乍到法国,并没有选择什么高冷繁华的都市,而是来到这悠闲宁静的小山城。在这里,道路总是那么蜿蜒曲折,人心那么热忱朴素,建筑那么低矮简单,风景那么澄澈秀丽,天空,天空也是那么贴近大地,当春雷阵阵响起时,尤记得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好像闪电与鸣雷都近在咫尺,一个抬头,会看到它们明晃晃地劈下,会听到它们轰隆隆地响起。整个房屋,乃至自我的生存状态,都处在这样一种岌岌可危、满是惊吓的情态之中。说不上好玩,也完全不感觉浪漫。给原本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来点添加剂?哦,那可得先问问心脏是否那么坚韧。

当时的宿舍就在山脚之下,每天打开窗,第一时间跃入眼帘的就是欧洲那著名活火山的身影。这其实还颇为奇妙,以往,我栖居沿海之城,倒从未见过江水奔流到海的壮阔;而现在卧于此山脚畔,每每打开窗户,看到这样一个据说沉睡百年的巨人身影,心中又是敬畏,又是好奇,又是恐惧。即使它沉睡着,不知何时会苏醒,可是存在感却是那么强。乃至到后来,无论做任何事,总会有意无意地,往那里看一眼,只消一眼,往往会被假想中的喷发场景闹得心惊肉跳;然而,每次再回想起师长朋友给我展示的照片,亦或在网上搜索那些旖旎的航拍,心中却又不禁对其感到心驰神往。

友人一甚喜攀此山(或说此山系列),总向我们诉说,它有超过70个宏伟的火山锥,怎样绵延至30公里,附近又有什好吃的奶酪、酒品、好看的小装饰物。而友人二因此慕名而去,结果铩羽而归。他表示,虽然穷尽生命在攀登,无奈中途遇到可怕当地老太数枚。与其竞赛,结果远远落在后面,遭到众多无情抨击诸如“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行”。此朋友二人因此针锋相对,各执一词,火山在他们心目中,一个和蔼可亲,一个却是面目狰狞。我待窃笑,却也被集体吐槽,来火山城半年之久,因恐高和恋宅,竟从未亲身体验把爬山之乐。群众也纷纷表示,像我这种“地头蛇”,简直是名不副实,羊头狗肉。数个夜晚,梦及此事,常有搞笑场景,乃火山巨人在远处对我怒目而视。此后又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直至形成八撇眉、大方嘴的“囧”字之脸。其情状真是难言之可怕/囧雷啊。……

后有机会因取包裹而攀登其中一山(其邮局设置也颇为令人吐槽)。其实有乡间bus,但不知为何,第一选择竟是GPS与自我直觉。现在回忆也觉得忒大胆了,简直囧神附体。背一小包,带堆证件,揣着电量满格手机,手上扎一毛巾,竟就这么开始了漫长的爬山涉水(接近2小时)之旅。天气接近初夏,稍稍走动,边大汗淋漓,但也竟然没有带伞,挥汗如雨,但且兴致勃勃。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照在裸露的脸部和手臂的肌肤,到最后有了丝丝灼痛,我却仿佛浑然不在意。

此时此刻,路标可有用处?确定你有很好的法语和地理理解能力吧。走到interdit aux passagers的路上咋办?请继续往前吧,不然也没有路呢。如果有住民的狗向你凶残狂吠?那么,这种时候也是微笑就可以了(住民一般会出来阻止的)。万一路上都没有人,自己却觉得迷路怎么办?哦,应该说,不是觉得,就估计是了。路上打扰路人数枚,经过墓地时,还遇到一女人略为惊吓地拦住我,问出经典名句“你……是不是迷路了?”此时方有觉悟,自己的路感大概跟法国人的时间观念到了一个层次。

大约经过1个半小时的攀登(当中包括领取包裹等事项),最终我也到达了山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确有此意。远处如张贴画般的袖珍景物,鳞次栉比挤在山脚下。但远处,却有更蓝的色彩,更广阔的空间。迎风而立,额头被清风吹拂,意外有种身体也随之轻盈畅快之感。没有了赶时间的紧张和匆忙,没有了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心情,这会儿,我望向远方,但其实远方也没有目标,整个人的状态,犹如瞬间在“放空”。大约有半分钟,感受着这“劳动”之后的疲惫和舒爽。感受云的形状,风的走向,房屋的布局,狗的远吠,路的蜿蜒,花的芬芳……从生活中的重重压力,到世界中最微小的细节。

在国内的生活其实也总是匆匆,并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关注一些事物。而在这里时往往又太悠闲,容易被一些表面浮夸的东西夺去注意力。如此安静、平稳地、集中精神地思考问题,好像还是头一回。因周围的事物都不熟悉我,而我同样地,也不尽知周围世界,彼此之间,反而没有了压迫和斗争。互相用那种轻松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路边野花说“你好”,对住民的狗儿叫“汪”,伸手抚摸近在咫尺的枝条,看它们在指尖流泻自己的弧形;在每一个拐弯处停留,撇一眼天书般的指示牌,然后再看看天,用手遮住眼睛,仰望天空与太阳。偶有几只鸟飞过,声音沙哑或明亮,还没看清楚身形,边又一个转身,消失在天际之中。那就好像在拍电影,鸟儿高飞,到去它的世界,如此高,如此远,遥不可及,反而衬得原是庞然大物的我如此袖珍、如此渺小。

走,其实也没有方向。凭着一种直觉罢了。走得累了,坐在树荫下歇息。有时没有遮蔽,就也暴露在太阳之下,肆无忌惮。那时会有意识,此刻的自己,离天空是那样接近。能感受到周围世界的流转,都好像瞬间远离自己而去。自身存在于此,却也脱离于此。远方的亲人,现在正在做什么?明年的报告,能不能顺利交出来?EDF账单,这个月会不会超支?这些似乎,都已经完全不是我要考虑的了。

"Mais moi je tourne dans l´univers
Comme la neige sous le vent"
 
《罗密欧与朱丽叶》歌剧的这一唱段《Le Poète》此刻徘徊在我的脑海。
 
这仿佛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也许下一秒,你就真的可以因此触摸到天际。宛如小时候,向往着星空,然后由父亲抱着,尽力地向遥不可及的星星们伸出双手一般。人类终究无法摘星,人类也无法飞翔。但却无法阻止人类,继续梦想。继续想。因此牛顿在苹果树下,有了他自己的万有引力;因此尼采在乡间的小屋,思索着人性与智慧。我?我借着这时光的碎屑,在此徜徉游荡,仿佛找到了原本的自我。

(相关联想:法国画家塞尚作品《圣维克多火山》,粗犷浓厚笔调的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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