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守夜人——法国摄影家布拉塞

城市的夜幕中,一个男人，孑然伫立在一个圆柱形的广告栏下，凝神观看，静静地阅读着。此时，我们只看到他的背影，他双手很自然地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体态显得僵直。远处的灯光漫射，氛围有些湿润。照片中有个最能让人产生幻觉的部分：圆柱形的广告栏的顶部，类似于伊斯兰教的建筑“天堂之路”穹顶造型，陷于黑暗中。光从后面弥散开来，烘托着它，只保留一个剪影，一束垂直的暗影从穹顶的装饰柱喷涌而上，直指天空。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广告栏上的信息是否全部来自于天堂，这个男人在阅读来自于天堂的信息？或者这是一个梦境，这个男人不请自来，闯了进去？

——这是一张充满感性气质、令人入神的照片，它来自于法国摄影师布拉塞的快门。布拉塞的大部分摄影作品并不追求感性表达，这张照片可以说是个例外。

城市是个巨大的博物馆，我们可以在一个街道的角落，一棵植物，一个人物，甚至在一片建筑物的阴影当中读取到一些时代的信息。布拉塞拍摄于1931年巴黎街道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街道空无一人，处于黑暗中，有一束来路不明的光泛照在上面。街道上被行人的脚步磨蹭凹凸不平的砖块看上去有如一个时代的象征，提醒了我们———曾有多少人在这一空间场所为了各自的生活奔波流离，他们一直是这个背景中的主角，在街道上上演他们微不足道的历史，虽然从来无人过问。“只有在城市的街道上生活过，尝试过贫困滋味的人，才会知道街道上的铺石、门洞、砖墙及窗户所代表的意义”（约翰·伯格语）。城市总是繁华与贫瘠共生的，有人住在豪宅里，有人住在街道上。那些沦落的人们，他们在城市里拥有的惟一财产就是街道，那上面有着他们的全部生存资料。

布拉塞的照片所追求的是———“现实性的客观呈现”，在那些扑面而来有着浓烈现实气味的人物、事件、场景的影像面前，我们被震慑住了，甚至目瞪口呆。正如布拉塞本人所认为的，摄影并不是什么艺术，摄影的功能是“暴露现实”。当然，照片中的影像存在的理由并不完全因为“好看”或“美”，也并不一定是摄影师喜欢的，或者说是他愿意见到的。布拉塞以客观的态度来对待摄影———他尽量以局外人的角色来工作，不介入任何的个人情绪。在拍摄妓女的系列照片中，我们看到，图像的姿态显得异常的冷静或漠然，与照片中荒唐的场面形成强烈的反差：在某个狭小逼仄的空间中，有三三两两的妓女，她们赤裸裸的，体态臃肿，肌肉已有些松弛，一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买春者站在旁边，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暗暗地斟酌挑选———他似乎没有发现有人在拍照。布拉塞照片的构成意识不是很强，所以显得真实，就如摄影师偶然地撞上了那一幕，缩身躲在门侧，迅速按下快门。我在观看这些照片时，心理上也有“偷窥感”，照片的外框像一个小窗口，我变成“二手偷窥者”。感觉这些照片并不太像作品，而是一些犯罪证据，布拉塞像是为警方工作的便衣警察。

布拉塞的某些摄影不大适合去“欣赏”和“品读”，他剔除了修辞，直截了当地交代了他所目击的现实，这使他的摄影有着与众不同的品质，品质中重要的是“审视现实”的立场和态度，他是局外人，但又不完全置身事外，照相机成为一个诊断器，而照片就是病历，将社会的恶疾一一显影。布拉塞的摄影浓缩了一个社会的阴影，照片毫不留情地记录了夜巴黎城市中许许多多触目惊心的局部，大多数是令人不安和同情的。我们可以将城市看做是一个身体，在这个身体中寄生着一些微不足道的角色：妓女、乞丐、街痞、同性恋者、无所事事的行人、醉汉，这些城市中最基层的细胞，他们无望地栖身在城市的肌体中，映射了社会的沦落。

这些夜巴黎的写照作为微观的史实见证而存在，它们不是一些伟大的历史时刻，当然也不是浮光掠影。布拉塞是时代的守夜人，他在时代的黑夜中四处潜行，将整个巴黎城市当做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进入城市中许多灰色的空间，窥探现实秘密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