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近几年,因为《莫斯科日记》出版的缘故,在寻访罗兰时,我时常心事重重。1935年,接受高尔基的邀请,罗兰与妻子玛丽访问莫斯科一个月,写下对苏联略有微词的《莫斯科日记》,却在原稿标题下注明要求封存半个世纪,惟恐《日记》被苏联的敌人利用来攻击苏联。上世纪三十年代,法西斯军队将至,很多左翼知识分子一厢情愿地把俄国革命看作人类的希望。与罗兰的小心翼翼不同的是,法国另一位作家安德烈·纪德回国后立即发表了《从苏联归来》,对斯大林的极权主义直言不讳。对照两本书,有人因此得出结论:纪德不失知识分子良知,而罗兰的人品让人怀疑。

罗兰已矣。六十年过去,独坐罗兰墓前,更觉历史过于无情。长眠地下的罗兰已无法为生前的事作任何辩解,那些曾经热爱罗兰的人又何必因此神伤——对于现实与历史,以我们有限的人生究竟能了解多少真相?如雷颐先生在《罗曼·罗兰的担忧与胡适的反悔》一文中所说,胡适的幸运在于“天假以年”,历史给了他反悔的机会,而早在1944年就辞世的罗兰无此“机会”,所以对苏联自始至终充满了感情。认识一种社会的本质并非易事,常常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从罗兰的墓园出来,我如释重负,于是和妻子商定连夜赶回克莱蒙西小镇。我们不太指望能搭上谁的车了。推着女儿的小车,我们沿着Breve的乡间公路慢慢地走着,仿佛在江南的乡下散步。远处的山坡,开满了向日葵,无数金色的花瓣,穿透了夜色,宛如灯盏。

星空之下,夜幕四垂,低头看着在一路颠簸中沉入梦乡的女儿,其实,十几年来,我不知疲倦地寻找罗兰,又与罗兰何干?
 

2004年10月22夜 巴黎 米哈博桥畔

载《南风窗》、《新华文摘》